【蔺靖】云隐
梦泽深处的云隐山,常年覆盖于浓密的雾气之下,远处望去,只余一点山尖,似浮在半空中。传说只要能找到这个地方的人,都可以和云隐山的山主做一个交易,只要付出等同的代价,纵使生死人,肉白骨的奢求也可以被满足。
萧景琰于金陵城星夜出发,已经赶了一天一夜了。黄昏时到达山脚下,看着山路崎岖,已经不能再纵马上山了。
萧景琰五脏六腑都在隐隐得发疼,握着马缰的手指也微微透出青色。他喘了口气,翻身下来,系好马后,向山上走去。
行至半途,雾气幽森,萧景琰的鬓发已经被打湿,有些冷,呵出的气体瞬时消散在了雾里。
“景琰,两日后我们在廊州汇合。我们先去霍州抚仙湖品仙露茶,绕到秦大师那儿吃素斋修身养性半个月,然后沿着沱江走,游小灵峡去看佛光。再接着去凤栖沟......”
回想起昨日临行前,蔺晨悠然自得地叨叨着各地挑尖儿的吃食与美景,说是余生都要一同前去。萧景琰不由地勾了唇,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他知道,从前蔺晨想要带小殊游遍大江南北,遗憾的是最终都未成行。余生,余生,真是让人忍不住满怀期待,可若此趟不能达成交易,恐怕自己也没多少余生了。
时间紧迫,萧景琰觉得自己得再赶得快些,无论如何,都不能误了两日后的约定。
山不算太高,夜色将将开始覆盖山谷时,萧景琰已经到达了山顶。
周围尽是些荒诞事物。木围的篱笆松松垮垮,独眼的山鸡,缺耳的兔子,断尾的狸猫,还有扑腾了很久飞不起来的独翼的燕雀,林林总总,都像是被困在里面,不断缠斗。没有人声,可萧景琰觉得身边熙熙攘攘的,吵得心里发慌。定了定心神,萧景琰敲开了面前年代久远的木门。
应门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着鹅黄衣裙的小姑娘,转身便引他入门,萧景琰跟在后面,穿过竹林小径。少女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手柄悬挂的银铃叮当作响。
萧景琰被领着进入到一间屋子中,周围已经点燃了些许烛火,随着适才开门带来的风些微地晃了晃。堂中央坐着一个看不大清面容的男人,只觉得眉目如画。
萧景琰向前两步,正欲开口。听得那人的声音,古井一般幽凉无波。
“陆离,我叫陆离。既然你能来到这里,想必也知道这里数百年来的规矩。”
“知道。在下萧景琰,想和山主做个交易。”
“哦,原来你就是萧景琰。前朝的……皇帝陛下。倒是有趣,你想换什么。”
“换十年寿数。”
“看来又是一个药石罔救的。不过你倒是不贪。你的眼睛极美,声音也动听,你想用哪样来交换?”
“我要这十年,是想陪伴心爱之人度过余生,若目不能视,口不能诵,只怕他会觉得无聊。听闻山主最爱收集魂魄,待我十年后归去,山主可拿走我的魂魄。”
“你可曾看到山门外那些伏地乱斗的畜牲了?那些都是出卖给我魂魄的人,岁月的长河里,我看着他们渐渐迷失。出售了魂魄,再也没法解脱了。你就不怕?”
“萧景琰无惧。”
“我喜欢你的干脆。阿染,这档子生意我们接了,送客吧,你且记好我们的交易。”
萧景琰目光坚定,道了声告辞后便转身离去。
“阿染啊,你是不是觉得,这趟生意划算得紧。这般痴情的人,到底不是只有他一个。”
“山主,你说还有谁么?”一旁的少女有些懵懂。
陆离难得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世间已经没有蔺晨和萧景琰了,偶尔能在各地排的上号的茶楼饭馆里,看到两个互相称呼阿蔺和阿琰的,似是到处观光的游客。
第一年,阿蔺和阿琰去了霍州抚仙湖品仙露茶,绕到秦大师那儿吃素斋修身养性歇了半月,然后沿着沱江走,游小灵峡观佛光。再接着去了凤栖沟,带着一个叫飞流的少年看了猴子。可惜顶针婆婆近来年纪很大了,视物不清,已经不再做花生了。
第二年,阿蔺和阿琰去了沙洲,租了一头健硕的骆驼,沿着鸣沙山,把戈壁风光看了个够。沙漠风大,阿蔺坐在前头又止不住想和阿琰说话,终于吃了一嘴沙,发誓再也不要来塞外了。
第三年,阿蔺说北方有处盛产榛子,比别的地方都要个大味香,兴致冲冲地拉了阿琰前去。二人寻了个特产榛子的州县,租了个旧宅,购得小半屋子的榛子。阿蔺说要亲自下厨做榛子苏。阿琰但笑不语,围观阿蔺炸了三次厨房后,看他终于端出一碟子还沾着黑灰可怜兮兮的榛子苏,忽然觉得自母亲走后,很久未曾吃过榛子苏了。暗自红了眼眶,被阿蔺笑着用沾了煤灰的手揉了揉头揽入怀中。
第四年,风传吴郡有一歌伎,一曲终了绕梁三日不歇,更兼貌若仙子,惹得一波文人雅士心向往之。阿蔺磨了阿琰许久,终于征得同意一起前往欣赏美人。阿琰险些得了歌伎的青眼。阿蔺回来后说,看遍天下的美人,都及不得阿琰,靡靡之音,阿琰不要听。阿琰若是喜欢,我给你唱一曲击鼓。
第五年,阿蔺和阿琰去了洞庭湖,要了一只小舟,想着放舟湖上,做个闲散野人。最终因为阿琰受不得吃干粮的日子,被洞庭银鱼和虾饼的香味勾得早早上了岸。
第六年,阿琰生了一次风寒,阿蔺看着眼前人红着鼻子,有些可怜,又有些可爱。待稍好些后,带着阿琰去了涿鹿的桥山温泉。温泉里的阿琰被蒸得舒服地眯了眼,阿蔺看着,觉得实在有些热。
第七年,阿琰迷上了吃野味儿,已经算不得年轻的阿蔺感叹还好自己一身武功虽未勤加练习但幸亏底子还在,上山捕两只山鸡野鹿倒是小菜一碟。二人流连的昆嵛山各处经常飘来一阵青烟还伴着烤肉的香味,当然,还有吃饱后满足的笑声。
第八年,徽州城里,阿蔺和阿琰剪下各自一段黑发,缠在一起,交给笔墨店里的老板,做成了两只毛笔。与君结发,当得百年。
第九年,阿琰说想去金陵城看看,他们回到了许久未曾踏入的地方。天子脚下,人声鼎沸,一片热闹繁华。他们悄悄潜入了曾经的苏宅和靖王府都待了几天。阿琰还在封门已久的靖王府的角落里,拾到了一只耳骨环。耳骨环小巧精致,拂去了灰层后,同阿蔺耳朵上那只,有同样的色泽。
第十年啊,阿蔺和阿琰回到了琅琊阁。
琅琊阁早已经换了阁主了,但是琅琊山西边平时都被封禁的地方,其实是属于阿蔺的。
阿琰说想在这里种种花,养养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阿蔺觉得很好,问是不是再要养只狗看院子,阿琰笑着说,我养你就够了,你这么粘着我,再养只狗,怕它以后会孤单。
临近黄昏,阿蔺第一次取了前年在徽州城里制的毛笔,沾上新研的墨,给阿琰和自己画了一幅画像。阿琰觉得好看,眉目俊朗,很精神,并亲自将画挂在了竹屋的堂前。
明天天气会很好,阿琰说,吃过晚饭,我们去山上守着看日出吧。阿蔺只笑着说好。
夏日的琅琊山,夜里算不得很冷。
阿蔺和阿琰看着星辰渐渐暗淡,似乎快天明了,日头也该出来了。
阿蔺听着阿琰朦朦胧胧的声音,“蔺晨,我有些困了。”
“来我怀里吧,景琰。”阿蔺揽过了阿琰,低头温柔地吻了吻阿琰的发顶,极浅地勾了勾唇角,叹息道:“你啊”。
阿蔺微笑的时候,眼尾的弧度会很长。阿琰看着那弧度一点一点弯起来,终于绕尽了十年光阴。
然后笑意终达眼尾。
可真困呐,阿琰想夸夸他,嘴里嘟囔着,却闭上了眼睛。
“欸,知道啦。”阿蔺俯身,温热的唇贴上了阿琰的眼睑。
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是总是会升起的。
天将大明。
晨间的风吹散了朝露。也吹凉了最后一个吻。
山顶上依偎着两个人,眼睛闭得温柔。
云隐山上,阿染看着陆离手中拿了两个琉璃瓶子,奇道:“山主不是去收萧景琰的魂魄了么,怎么收回来两份?”
“另一份,是前任琅琊阁主蔺晨的。”
十年前,早在萧景琰踏入云隐山之前,蔺晨也在前一日晚上找过陆离。蔺晨和陆离算得上朋友,但云隐山的规矩,有舍才有得,蔺晨知道,自当也只是想同陆离做个普通交易。
“大梁宫变时,我中了毒,世间连我都没法解的毒,想要多活一些,只能来找你了。”
“为了那个萧景琰,值得么?”
“不值么?”蔺晨反问,“在我看来,整个天下都比不上他,售我魂魄换我十年寿数与他相守,值当的很。前尘往事都不算数了,这些年景琰也终于能放下了,我想陪陪他。”
“罢了,你的决定,我自不管,十年后我会去收你的魂魄的。”
“原来是这样。山主,我觉得他们很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当时的对方也活不了多久了,竟能都来做了相同交易。”阿染红了眼眶。
“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求仁得仁,相守十年,这是他们的缘。世间多少有情人可没有他们这样的福气,不过世间大部分人恐怕也当不起这份福气。”说罢,陆离带着阿染离开了房间。
两只精致的琉璃瓶被摆在了架上,瓶中两团幽幽的光晕像是被什么牵引,彼此隔着瓶壁不断靠近,似是相互依偎。
尾声
梦泽深处的云隐山常年环绕雾气,人迹罕至,自是少有人知道这里的日出常常美得惊人。
清晨雾气尚薄。山顶有一道小溪,溪边盘卧着两只狐狸。一只通体艳丽的红狐和一只略大一些的白狐,尾巴叠在一起,互相舔舐颈间的毛发。
太阳升起来了,第一道光辉撒向溪边。金色的光辉里,两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了太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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